經受了初次挫敗的新興革命家范子愚離開會場一頭撞進辦公室,抓起電話機就喊:
「喂!喂!見鬼了!是誰給我打電話?」
「在這裡。」江部長推開裡間的房門,向范子愚招了一下手。范子愚開頭愣了一下,隨即明白過來,放下電話筒走進了裡間。
「你有什麼收穫?」江部長扣緊房門問道。
「收穫?」范子愚想了想,坐下說,「抓去住了幾天臨時招待所也好,吃一塹,長一智,今後講究點策略,免得讓人抓辮子。」
「那你很感謝他啰?」
「誰呀?」
「彭其,整個圈套是他一手布置的,又是他突然決定把你們放出來的,既往不究,寬大為懷,你打算怎麼辦呢?」
「我……」
「趕快代表你們那些被捕的在會上表個態吧!」
「這……」
「猶豫什麼!快去!向他投降,向他學習,響應他的號召,下部隊演出去,文化大革命不要搞了,去吧!多喊幾句口號,同彭其團結在一起,戰鬥在一起,勝利在一起。去吧!」
江醉章說著,往藤椅上一坐,蹺起二郎腿,拿出一支煙來在煙盒上擂得叭叭地響,眼睛望著窗外,發出一聲冷笑。范子愚知道江部長話里包含著曲折,一時慌了神,不知該說什麼,只是竭力思考著整個事件的各種含義,揣摩江部長話中的真實意圖,臉上蒙了一層羞愧和蠢笨的顏色。他望著江部長獨自抽煙,很想伸手要一支,卻不便開口,尷尬異常地坐著,把兩隻手壓在大腿底下,希望聽到這位高明的部長能進一步把話說明,以便做出適當的反應。
「你怎麼還不去?」江部長轉過頭來鄙夷地望他一眼。
「我們……很……幼稚,」范子愚吞吞吐吐地說,「缺乏政治鬥爭的經驗,請江部長……」
「要我幹什麼!我有什麼用!你們去向老紅軍學習嘛!他們有四十年黨齡,參加過長征,資本足得很!性格又直爽,革命責任心又強,還平易近人,和藹可親,講話能打動人心,通情達理,富有人情味,克己奉公,又是愛民模範。找他請示去吧!他能給你指明正確方向。聽著他的,大家都可以平平穩穩按照常規過口子,官是官,兵是兵,一團和氣,多好!你看是嗎?」范子愚終於明白過來了,接著江部長的話做出了果斷的回答:
「這不好。毛主席說,共產黨的哲學就是鬥爭哲學。」
「哦,你還懂得這個?哈哈哈!……」江部長笑了幾聲又忽然收斂起來,望了望窗外。
小禮堂傳來混雜的地板響聲,接著,走廊里也有了腳步聲,沒有人大聲說話,更不像往常一樣,會一散,歌聲朗朗。范子愚小聲說:
「散會了。」
江部長抬手看了看錶,哼了一聲說:
「從下午四點到晚上八點,整整四個小時,精神足啊!從來沒見過他是這樣,從秋收起義講到文化大革命,從死人講到活人,從北京講到南隅,從工人講到農民,……」他突然回過頭來盯住范子愚的眼睛問道,「你看他這是為什麼?」
「為了……」范子愚思索半天,找不出一句能夠高度概括的話來。
「垂死掙扎!」江部長把煙頭往地下一扔,站起身在小房裡走來走去,得意地獰笑了一陣。
范子愚吃了一驚,全身震動了一下,望著江部長的動作和表情,像木頭一樣痴呆了。「垂死掙扎」四個字在他心裡翻騰:這個成語一般是用在敵人身上的,難道這個老頭子就是敵人?他不是說毛主席和林副主席諒解他了嗎?他不是表示要堅決改正錯誤嗎?怎麼回事呢?究竟還有些什麼不明白的底細呢?
「哼哼!」江部長望著外面的路燈,陰森森地自語道,「他連肚子都不餓了。」
※※※
「你吃點東西吧?」
陳政委走進自己家裡的辦公室,對隨他一起進門的彭司令員提出建議說。
「不吃,不想吃。」彭司令員坐進沙發里,把軍帽取下來。政委沒有依他,復又走出辦公室,準備叫警衛員通知廚師給司令員做飯。正好遇上小炮,便截住她說:「你去告訴廚房準備一個人的飯菜。」「給誰吃啊?」「你彭伯伯到現在還沒有吃飯。」「彭伯伯?那好,請他嘗嘗我自己做的吧!」「你那個不行。」「怎麼不行?去吧!去吧!你們說話去,十分鐘就來了。」陳小炮手忙腳亂地走進自己房間開始折騰起來。
「你今天……」政委回到辦公室,指著彭其說,「講得太多了。」說完坐下。
「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,講了就講了,我就是這個樣子。」司令員臉上有點發紅。
「怎麼不跟我打個招呼呢?」
「跟你打招呼?依得你什麼也做不成,前怕狼後怕虎,抬腳怕踩了螞蟻,不能跟你商量。」
「你曉得現在是什麼年月?人家還聽你這個司令的?」
「不聽?我們變成什麼了?還是不是軍隊?是羊群?鴨群?連羊群鴨群都還有個頭羊頭鴨。只要不撤我的職,我就要當好這個頭羊。」
「唉!……」陳政委深嘆一聲,「你把事情辦壞了,辦壞了,辦得不好收拾了。」
「壞在哪裡?」
「你何必講那些?信口開河,還怕他們抓不到你的辮子?」
「要抓就抓,躲是躲不脫的,砸爛這個腦殼只有兩斤半。」
「你還在硬,真是不識時務,如今不是打土豪的時候了,那個時候被敵人捉去殺了頭,是光榮的烈士,現在呢,你跟誰硬?情況變了,我們的脾氣也要變,要壓住一點,壓住一點,爭取有個好一些的結論。」
「是什麼就是什麼,革命的成不了反革命,反革命的也冒充不了革命。」
「不行,你不行,你到這個時候了還轉不過彎來,你會倒霉的,不得了,你這個人不得了。」陳政委焦急得幾乎要發火了,「講話也不注意一點,毛病百出,什麼『真想辭職』什麼『去他娘的!拚死一個不夠本,拚死兩個賺一個』是什麼話呀?還要議論部隊歡呼最新指示發表的事,這是能夠隨便議論的?東扯西扯,把江醉章也扯進去講一通,他是紅人,你曉得嗎?你怎麼那樣不清醒呢?你這個人不得了,還以為都是你的部下,真不得了,你去收拾吧!我拿你沒有辦法。」
彭其聽了這些話,沉思起來,他深深懂得老戰友的埋怨是出於好心,有點感到後悔了。倒不是後悔由於多話會給自己帶來什麼惡果,主要還是考慮到戰友的難處。過去也常有這樣的情況:司令員處事不慎,發一頓火拍拍屁股走了,餘下的麻煩總是由政委去收拾。有時,你只說錯一句話,他能為了扭轉這句話的影響,費去一年半載的功夫。而今天這些錯話更不同往常,都是涉及大是大非的事,戰友的耐性再好,又怎能把它扭轉呢?怎能使那一百多人全部消除印象呢?是不是可以另找機會去補救一下?不行了。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。人家也會這麼看待。
「你不要以為他們喊了幾句口號擁護你,就萬事大吉了。」政委見司令員無話,停了一陣又說,「那是一時衝動,信不得的,過後有人一煽風,馬上就變了,你信不信?我跟你打賭。」
這時候,在文工團辦公室里,談話還在進行。受訓者除了范子愚以外,又多了一個鄒燕,她是給范子愚送飯來的。
「我告訴你們,」江部長在說,「彭其把他的問題輕描淡寫為『講錯了話』根本不是那麼回事,他夥同一幫人向以吳司令員為首的空軍黨委發動猖狂進攻。林副主席親自過問,指出彭其等人的錯誤性質是『罷官奪權』。你們知道這句話的分量嗎?罷官是罷吳法憲司令員的官,奪權是奪空軍黨委的權。我告訴你們,吳司令員是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人,空軍的權就是林副主席的權。你們想想,彭其的問題是那樣簡單嗎?他是一個陰謀家、野心家,是埋在空軍的一顆定時炸彈。」
范子愚和鄒燕聽了,嚇得目瞪口呆。
「我頭腦簡單,」鄒燕喃喃地說,「我還以為彭其是講的真話呢,聽他一說,我心裡就……」
「就被感動了,是嗎?」江部長蹺腿坐在藤椅上抽煙,他彈了彈煙灰,斜眼望著鄒燕說,「你那麼一感動,帶頭把口號一喊,整個會場的情緒都變了,同你們的司令一呼一應,真精彩!鄒燕同志,你幹得好,幹得好啊!以後多干幾回這樣的好事,彭司令會記得你的,會培養你入黨,叫你當他的親信,好處大得很!你就跟他走吧!怎麼樣?下定決心,明確表態,不要含含糊糊。」鄒燕委屈得將鼻子一縮,抽泣起來,憋不住放出了一排重炮:
「江部長,您不要這樣說,我……我一個文工團員,知道啥呀!您是首長,要教育我們,怎麼這樣挖苦人家呢?」她氣得全身都在抖動,「我參加革命只有這幾天,本來就蠢,又加上你們這些事情又……又那麼複雜,我幹不了。這樣也不對,那樣也不對,受不完的蒙蔽,寫不完的檢討,一天變得幾個樣,不知聽誰的好,總是我們這些群眾倒霉。他說要我們下部隊演出,正合了我的口味,我早就想不幹這個麻煩得要死的造反了,我是演戲的,只會演戲,演好我的群眾角色,也對得起黨,對得起毛主席;范子愚也出來了,平平安安,再不要闖禍了。我就是這麼想的,所以我喊了那句口號,擁護下部隊演出。怎麼的呢?千錯萬錯,您批評就是了,可不該這樣挖苦咱。」她越說越傷心,最後竟泣不成聲了。
「你這是幹啥?」范子愚端著那一碗顯然是鄒燕剛剛送來的飯菜,在一旁狼吞虎咽,將不鏽鋼的飯勺往碗邊上一敲,喝斥他的妻子,「誰叫你那樣無頭蒼蠅一樣,亂撞亂叫的,神經質!」
「你住嘴!誰惹你說話了?」鄒燕提腳一跺,將滿肚子的怨氣噴向她的丈夫。
「呃……不不不!」江醉章站起來,用拿煙的手向雙方擺了幾下,「范子愚同志,你快吃飯。你,鄒燕同志,坐下,坐下,冷靜一點,咱們好好談談。」他搬來一條凳子,「坐下,不要激動,不要激動。」等鄒燕坐下來以後,他自己也坐到原來的位置上,歪著身子,表示懺悔地說,「鄒燕同志,你……講得對,我剛才是不該那樣,錯了就改,錯了就改,好嗎?你不要把我那個話記在心裡。我……也是一時有氣,言語不當。」他感到檢討已經夠了,便扭轉話頭,「不過,你那個消極想法不行。原來我並不知道你們有這些思想,對你們幫助不夠,這是我的責任。今天把思想暴露出來,這很好嘛!找出了思想根源,便於帶著問題去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,我相信你能夠解決。林副主席說,這場革命是觸及人們靈魂的偉大革命,既然是觸及靈魂的革命,就免不了有一些不舒服。為什麼會左搖右擺,覺得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呢?這正好說明我們的思想還沒有無產階級化,碰到具體問題辨不清真假,弄不清方向。你不要著急,要相信毛澤東思想的巨大威力,只要認真做到活學活用,把毛澤東思想真正學到手,就會變成不易受蒙蔽的人。就如我吧!同樣跟你們坐在一起聽彭其講話,怎麼就不受感動而保持清醒呢?因為我到底比你們多學了一點毛澤東思想。這個,不要自卑,人人學得到,只要下決心就行。你今天做錯了一件事,不要緊嘛!把它當作教訓記在心裡,就會變成你的思想財富。你們的江部長不會因為你辦了一回錯事就把你另眼相看,不會的,你放心!相反,那種什麼也不幹,什麼錯誤也不犯的人我倒不喜歡,要那樣的廢物幹什麼?鄒燕同志,打起精神來,下一步的鬥爭還激烈得很,真正考驗我們忠不忠於毛主席的時候還沒有到來。但是也快了,可不要當逃兵啊!」
鄒燕停止了抽泣,在認真聽著江部長的教誨,她感到部長的話是理論和覺悟的結晶。不聽不明白,一聽就豁然開朗。他能夠寫出那徉高水平的文章,通過文章對全國的運動起著一定作用,原來並不是偶然的,也不單純是他的筆頭子硬,主要還是因為他對毛澤東思想有透徹了解,能運用自如。他的話雖然包含著很深的理論,卻又能深入淺出,使人一聽就懂。這位江部長是值得敬佩的,為什麼要計較他一時言語不當呢?他是首長你是文工團員,他對你發點脾氣有什麼了不起的!鄒燕終於消氣了,掏出手絹來把眼淚擦乾,暗地裡埋怨自己耍了孩子氣。她何嘗不想通過參加文化大革命,跟著毛主席在大風大浪中游泳,把自己鍛煉成有覺悟、有水平的戰士呢?她和無數的普通工人、農民、戰士和年輕的知識分子一樣覺得在當今世界上,最光榮、最神聖、最偉大的事業,就是學習、運用和捍衛光輝的毛澤東思想,任何苟且偷安、麻木鬆懈和企圖迴避鬥爭的想法,都是極端卑鄙、齷齪,簡直是下流不堪的。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會產生那樣無出息的念頭,演戲、演戲、演戲,當群眾演員,不要政治,不要靈魂,像一個沒有生命的簡單工具。可恥!可悲!趕快打消那令人羞愧的邪念吧!
范子愚早已吃完飯了,把碗放掉,靜坐在那裡,希望那位高水平的江部長還能講點什麼。他雖然覺得自己比那最易隨風倒的妻子要高明得多,而在江部長面前,仍是幼稚可笑的,且不要忙著去開導鄒燕了,還是聽聽江部長的高論吧!
江部長果然發表了新的理論性言談。
「這是以人性論來代替階級論。」他一針見血地指出,「彭其這樣的人是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時期參加到革命隊伍中來的,靈魂深處還是個資產階級王國,根本不懂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論,至今還是以資產階級人性論在指導他的言行。不分好歹的什麼『老革命』,『可憐的老頭子』,『良心』,『同情心』,無原則的什麼『感情』,這都是徹頭徹尾的資產階級人性論。人性這東西是很容易叫人上當的,只要你的頭腦中沒有牢固樹立起階級論的觀念,你就很容易被資產階級人性論俘虜過去。今天的會上到底有幾個人看穿了彭其的把戲?有幾個人不被他那一番富有感情的言談所打動?呼口號的時候,開頭鄒燕喊那一句,有些人沒有舉手,到後來,全都舉手了。我夾在你們中間,不好怎麼辦,也只得舉了半隻手。你們看人性這東西厲害不厲害。」他看了看鄒燕和范子愚的表情,進一步指出,「范子愚同志,今天的事情暴露了你們造反派一個非常要命的弱點,就是不愛學習,坐不下來,安靜不了,只喜歡沖衝殺殺。這樣不行。在這場文化大革命當中,誰重視了學習,誰就能較好地把自己鍛煉成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,否則,革命勝利了,你還是原樣子,甚至於被革命的潮流淘汰。」
「部長,」范子愚一點就明,「我們下一步先搞一段學習,把隊伍休整休整,內容就是學習無產階級階級論,批判資產階級人性論,您看怎麼樣?」
「對,」江部長肯定地說,「要把毛主席關於階級和階級鬥爭的語錄深入學習一下,最近報紙上不是登載了不少批判劉少奇黑『修養』的文章嗎?黑『修養』那就是人性論,你們可以把這些大批判文章讀一讀再聯繫彭其的講話進行批判。」
「直接批他呀?」鄒燕插問。
「對,批他,就是批他。空軍黨委最近還來了電話,就要開始斗他了。你們去想想,應該怎麼辦?」
「我們明天就開始學習和批判。」范子愚說。
「不,明天太遲,思想中了毒,不能過夜,今天晚上就開始。」江部長說。
「有的人可能睡覺了。」鄒燕表示擔心。
「睡覺了也要喊醒來,」江部長堅持著,「灌了滿腦子的毒,睡到床上會胡思亂想的,越想越上當。」
范子愚夫婦領了江部長的指示出去了,江部長獨自留在這裡,也準備回他的二○九號房間去。臨出門以前,他自語了一句:「看看到底是我的鬥爭哲學厲害,還是你的感情哲學厲害,哼!」
※※※
「……從感情來講,……」陳鏡泉政委在這句話上卡住了,久久沒有接上下文,只得繞開這個題目,「不,不講這些了,講了也沒有用。本來,接到電話的當天——就是昨天下午——我就想跟你談談,找你沒有找到。昨天晚上,我通宵沒有合眼,睡不著啊!」
彭其司令員呆坐在旁邊,臉色蒼自,眼睛散視,手上的香煙在白白燃燒,白煙灰已有半寸長一截,過了許久,才顫顫抖抖地提出一出問題。
「據你看,電話的意思,就是要把我打倒?」
「只怕……是這樣的。」
「罷我的官?」
「唔。」政委痛苦地點頭。
「開除我四十年黨齡的黨籍?」
「要爭取保留,一定要爭取保留。」
「怎麼樣才能保留呢?」
「態度要好,你要注意,在會上不能發火,不能講怪話,千萬千萬,不要拿破罐子破摔的態度。」政委苦口婆心地說,「我要盡到我的責任,要對你負責,也是對黨負責。我只能站在旁邊,客觀地對你講清楚,你要聽我的,不聽我的會碰鬼。」
「怎麼樣子才叫態度好呢?把自己臭罵一頓?我是反革命?我是國民黨?我是蔣介石?我是王八蛋?」
「不行,不行,不行。」政委連連擺手,「你這個還是怨氣,不叫做態度好。你要……你要……」他說不下去了。
「我要怎麼樣?你講啊!……快講啊!」
「你要使他們不費很大的勁,就能把你從這個兵團司令的寶座上……」
「趕下去,是嗎?」
政委又是痛苦地一點頭。
「那就是講,我要不等人家屈打就成招,承認我是有預謀、有計劃、有組織地搞『罷官奪權』,是這樣嗎?」
「我不好怎麼講了,我不講了,我再不講了。」政委苦著臉連連搖頭,說完用獨手蒙住前額,撐在膝頭上。
「不行!」彭司令員又將半截香煙往煙缸里一戳,憤怒地站起來,「那是搞鬼,那是自己騙自己!我是共產黨員,我是當兵打仗出身的,不會搞那一套。要砍要殺,面對面的來,想叫我自己把頸子伸到他們架好了的刀口上去,是痴心妄想。他們有本事就來砍嘛!一不打箍,二不包鐵,明擺在這裡,大大方方上來嘛!靠什麼暗箭呢!」
陳小炮端著一些吃的闖進門來,開頭愣了一下,一眨眼就恢復了正常,密鑼緊鼓地向彭司令員走去,邊走邊說:
「彭伯伯,您幹嘛發火呀?是有人要打倒您是嗎?別怕!倒就倒,又不是叫您去死,怕什麼!倒了還痛快些,省得操心,反正今天不倒明天倒,遲倒還不如早倒的好呢!到您動不了的時候再倒,誰來照顧您?現在正好,還能夠動,跟我一起下鄉種田去,怎麼樣?您倒了,我可有伴兒了。」她將一個搪瓷蓋缽和一個竹蔑飯簍放在茶几上,招了一下手說,「快來!彭伯伯,吃一吃我這鄉下人做的飯。喏,這是饅頭,可不要當普通饅頭吃了,裡面摻了一些土豆面,是我自己做的。到鄉下去當農民,哪有那麼多白面吃!能有土豆面摻和著就不錯了!快來鍛煉鍛煉吧!別老吃您那將軍菜了!吃不了幾天啦!喏,這是湯,用雞蛋做的湯,放了不少味精,要依著鄉下人的規矩,這味精可就沒啦!我怕您一下子適應不了,慢慢轉彎兒吧!來,湯勺也有,別餓著肚子倒下去,到時候爬不起來。」
彭其以驚奇、喜悅和深受感染的眼光望著這個年僅十八、個子不高的女孩子,愣住半天沒有說出話來。最後,他響應了她的建議,拿起一個顏色不佳的饅頭說:「小炮,你講得好!好!」說完便大口啃嚼起來。
※※※
文工團的小禮堂里重新亮起燈光,百多號人又坐得滿滿的了,范子愚在大聲地說話:
「同志們!革命造反派的戰友們!現在這年頭不能按常規作息了,只有在鬥爭間歇的時候我們才能睡覺,現在不行,要搞學習。」
「明天搞不行嗎?」有人打著哈欠說。
「不行!學習不能過夜。我們革命造反派不光要能夠衝殺上陣,還要做活學活用毛澤東思想的模範,要坐得住,靜得下來。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毛主席對馬克思列寧主義的……的創造性發展,是史無前例的偉大革命,怎麼能不注重學習呢?」
「還是好好兒想一想彭司令員講的那些話吧!」又有人提出異議。
「正是為了這個,」范子愚說,「我們才要搞學習。學什麼呢?學毛主席關於階級和階級鬥爭的論述,批判資產階級人性論。不要以為我是心血來潮,我這是有根據的。同志們!我們的鬥爭還艱巨得很呢!要做好思想準備,真革命假革命,考驗的機會就要來了!」
「到底怎麼回事啊?說個半截又不說清楚,害得人怪難受的。」有人埋怨說。
「會跟你說清楚的,不要著急。造反造到現在這年頭了,虧也吃了,牢也坐了,要提高點水平,不能老是咋咋唬唬,鬥爭要有步驟,一步一步地來。我不會蒙蔽你們,放心好了!先拿出書來學習,學完原著再把彭司令員的話拿來對照對照,想想問題,討論討論,在通過討論武裝好思想的基礎上,我再把一件大事告訴大家。現在,要全心全意搞學習,誰反對學習誰就是反對毛澤東思想。」他掄起拳頭往講台上砸下去。
※※※
陳鏡泉政委把電話筒重重地按下去,鬆開手,扭轉身。
「什麼事?」正在啃著最後一個饅頭的彭司令員關切地問道。
「丟臉!丟臉!丟盡了空軍的臉!」陳政委無頭無尾地說。
「快講清楚。」
「骰山基地讓台灣兩架戰鬥偵察機剃了光頭去了!」
「剃光頭?」司令員火了,把沒有啃完的饅頭往桌上一放。陳政委進一步說明:「兩架敵機從海面上超低空飛來,一到海邊就突然拉起來直插骰山基地,在基地上空來了個俯衝,貼著跑道剃一個光頭跑了。」
「雷達兵幹什麼去了?」
「學習去了,寫心得筆記去了。」
「飛行員幹什麼去了?」
「搞『三忠於』活動去了。」
「高炮部隊幹什麼去了?」
「正在搞晚彙報。」
「亂彈琴!亂彈琴!」司令員氣得火冒三丈,「當兵不打仗,盡搞鬼!會要亡國的!」
「我明天下去看看。」政委說。
「我去!」司令員拿起自己的軍帽往頭上一扣,好像現在就要出發似的。
「不,」政委擺著手說,「你不要去,還是我去,問題出在政治上,是我的責任。」
「我是司令,貽誤戰機,是我的責任。」
「你不能去,你要好好在家裡想想自己的問題,過幾天就要開黨委會了,你現在還往部隊跑,怎麼行呢?」
「我有什麼問題?我的問題就是剃光頭!我是個司令,不是政治家,部隊剃了光頭是我的罪。我要去贖罪,要對得起人民對得起黨,不能當混世魔王,不能把人民的江山拿來當鋼盔,只圖保住自己的腦殼不挨打,要有點心肝!」
「你壓壓火好不好?壓一壓,壓一壓,我真怕你。」陳政委焦急地追著他說,「你這個樣子,下到部隊又會亂講話,怎麼收場呢?你怎麼得了啊?」
「什麼不得了?再剃得一回光頭我就不得了!這也怕,那也怕,講不能講,動不能動,這些鬼名堂比敵人還狠!去他娘的!我不怕!怕丟官,還怕不怕丟江山?!」
一輪明月高掛在中天,在走動,向著一片黑雲大膽地迎上去,黑雲齜著一排利齒在等著它。它不躲閃,不繞開,也不停止前進,反射著太陽的光芒,想把黑雲烤化。但這是徒勞,只照白了一線雲邊,眼看它就要被活活地吞下去了!